與其説陳可辛企圖藉《武俠》改變武俠,不如説他企圖藉《武俠》改變中國電影。事實上,他一直這樣做。陳可辛是極少數全身投入内地拍電影而仍能保持個人風格,沒有刻意改變自己來遷就大陸市場的香港導演。他在内地拍過三部電影——《如果.愛》(2005)、《投名狀》(2007)和《武俠》(2011),進軍内地的首作《如果.愛》,竟然是一部歌舞片,而且大膽採用複雜的敘事手法,別説是大陸觀衆,即便是香港觀衆也未必習慣,可見他當時的野心是頗大的。之後他改拍清裝武俠,想必也是爲了更能迎合大陸觀衆的口味,但最低限度,他沒有拍那些令人遠離電影院的歷史大片,而是一直努力地運用自己擅長的中西合璧的方法,去製作、革新中國電影。
論構思和型式,如果説《如果.愛》過於進取,《投名狀》又過於傳統,那麼《武俠》可算是取得了中庸之道。此片雖名爲「武俠」,其實卻不全然是武俠片。片中用了不少篇幅來叙述徐百九(金城武)識破劉金喜(甄子丹)的證詞,終於查出劉金喜隱瞞自己真正身份的過程,全是文戲,還插入很多似是而非的「科學」來解釋武功,既像偵探片,又像古裝的CSI,結局更運用了一點小科學來殲滅大反派。這些對武俠片來說無疑是新奇有趣(多年前古龍的「新派」武俠小説也有類似的嘗試),亦塑造了徐百九這個角色,但想深一層,其實是可有可無。在武俠的世界,對於武功,從來只要相信,不必存疑,就像我們從不懷疑科幻片中的科技。
在人的世界,卻從來充滿着不信任。徐百九過去曾被少年犯出賣,失去了對人的信任,他自我克制自己的同情心,以防再受欺騙,甚至已陷入了人格分裂。(西方的人格分裂出現在中國式的武俠片中,在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也曾出現過。)法外再不容有情,連親人也不例外,他檢舉了岳父,不惜婚姻破裂。所以他不相信唐龍(劉金喜)已改過自新,即使唐龍放他一條生路也不肯相信,堅持要把唐龍歸案。相反,也曾被父親欺騙過的唐龍卻選擇了相信。他信徐百九離村後便不會回來,就單憑徐的一句説話。即使徐食了言,他仍然相信徐,甘冒生命危險譲徐爲他施行假死。對人性的信任,二人採取了相反的態度。徐不相信唐,誓要緝拿他,卻暴露了他的行蹤,招致了敵人來襲,造成了整條村的災難,徐爲救唐,最終亦賠上了性命,而唐則能倖存,至此編導的訊息,已明顯不過。
徐百九的考驗是能否再相信別人,唐龍的考驗是能否面對自己的罪。世事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你拋下過去,過去便與你再無瓜葛。你犯了罪,儘管你只是奉命行事,你的罪便輕了嗎?你悔改了,你便得到了別人的原諒了嗎?你砍下殺人的手,便得到了寬恕了嗎?唐龍最初選擇以假死來逃避,但逃不掉。即使自己逃得過,身邊的人也會受牽連。他必須面對自己的惡,戰勝它,才能重新做人,把背負的罪,一點一點的卸下來。
唐龍這個角色,仍有可發掘的空間,例如他的覺悟過程。從他父親的説話得知,他小時候亦喜歡過父親,害怕父親不歸家。他自小活在惡人堆中,不可能不受影響,不可能只因爲父親殺了他喜歡的馬騙他吃,或聽到了小孩的哀求,便簡單地改變。對父親由愛到恨,到良知覺醒,應有更曲折幽微的心路歷程,劇本欠缺了一個交代。我原本以爲唐與阿玉(湯唯)相遇到留下,背後還有故事,也是觸發他下定決心的契機。但並非如此,唐似乎只是想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以別人的身份來逃避。所以我們總覺得唐與阿玉的關係有點貌合神離,好像唐關心他的兒子遠多於阿玉。難怪阿玉會問他,如果那天他遇到的是另一個女人,他也會留下嗎?這似乎才是編導的原意,世上沒有所謂命定的邂逅這回事,一切都只是機緣巧合、各取所需。導演兩次把唐龍一家的生活用間隔分開來展示,阿玉與她前夫所生的兒子在開飯,唐龍則與自己的兒子在談笑。這可能只是攝影構圖,但我傾向相信這是編導的隱喻。浪漫主義的女主角,不是陳可辛喜歡的類型。唐龍與阿玉之間的阻隔,仍有待衝破,所以在片末阿玉的那一句説話,才會説得那麼難於啟齒。
最後不得不提,此片最大的驚喜,是王羽。暌別多年,一出山,氣勢仍不凡。甄子丹的獨臂刀,當然是向他的致敬。王羽的戲份很少,但壓得住場,那一場抱着孫兒向唐龍獨白的戲不易演,時而溫情,時而慍怒,情緒如風雲詭譎,王羽演得霸氣盡現,令人膽怯。單是這一場,王羽便勝過甄子丹,薑還是老的辣。在陳可辛的導演下,甄子丹的演出尚可接受,但始終他演得最像的,還是甄子丹,不是劉金喜,也不是唐龍。但如果他可以憑《葉問》提名最佳男主角,還有什麼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