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dy (2011) 昂山素姬

不知爲甚麼,自2006年開始,導演洛比桑一直在拍一些奇幻特技片,也許是爲了龐大的家庭電影市場,也許是想與荷里活抗衡,但無論如何,那幾部電影,並不成功。他去拍那些他並不擅長的電影,想必有他的理由,但未免有點浪費了他的才華。反觀這期間他寫的B級動作片劇本,還偶有佳作如《救參72小時》(Taken, 2008)。好容易才等到他再次執導寫實片,卻想不到是齣傳記片,劇本也罕有地不是由他自己執筆。轉變頗大,但想深一層,洛比桑對女性英雄一直有偏好,由《墮落花》(La Femme Nikita, 1990),到《聖女貞德》(The Messenger: The Story of Joan of Arc, 1999),到本片,每十年一部。由虛構到寫實,由歷史到現代,由商業到藝術,手法很不同,但洛比桑對堅強女性的敬重不變。

本片當然是一部關於政治的電影,但更大程度上,它是一部愛情電影。洛比桑對昂山素姬這個人物和他丈夫的關係感興趣,大於對緬甸這個國家的政治狀況。昂山素姬與丈夫之間的愛,是本片最動人的地方。她越愛丈夫,越反映出她爲國家所作出的犠牲有多大。爲了國家,她失去了家庭,捨棄了自由,連丈夫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與丈夫及兒子的重逢、大兒子在諾貝爾頒獎中的致辭、丈夫的死訊,一切的悲與喜,都被局限在那個被軟禁的家中。十五年,是何等的漫長。明明有那麼一個幸福的家可以回去,明明有那麼多次回去的機會,那是何等的堅毅。她留在一個家,守護了一個國。

製作上,此片最成功的地方,是找到兩個極合適的演員。楊紫瓊的演出,令人驚訝,毫無疑問,這是她從影以來的代表作。她顯然下過極大的苦功,無論外型、神態,均像極昂山素姬。她刻意減重,令面容更瘦削,到了電影的後半段,有時已經認不出她是楊紫瓊。昂山素姬這角色不易演,亦柔亦剛,由於被軟禁,幾場重要的感情戲都是沒有對手同場的獨腳戲,但楊紫瓊都演出了超水準。

演昂山素姬丈夫阿里斯的大衛杜里斯,香港觀眾未必認識,但他的表現十分出色,演活了那個胸襟廣闊、情深義重的丈夫。既是昂山素姬的丈夫,阿里斯失去的東西其實和妻子所失去的是等同的。他同樣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人生的另一半,兒子失去了母親。但他無怨無悔,至死仍無私地支持昂山素姬,至死不曾站在她和她的祖國之間。阿里斯同樣是個偉大的人,未能等到昂山素姬獲釋與她重聚,實在令人婉惜。

洛比桑今次雖然選擇了較爲嚴肅的題材,不知是否覬覦獎項,但最少他沒有企圖升級做大師,沒有刻意把電影拍成「史詩式」。手法一如以往,脈絡清析、節奏明快,又不乏細緻描寫。他既沒有把昂山素姬聖人化,也沒有把緬甸軍政府過度妖魔化,由始至終,保持冷靜客觀。本片拍攝時,昂山素姬尚未獲釋,電影以僧侶遊行至她的家們前支持她作結。如果拍攝得稍遲一點,也許更好的結局是她終於獲釋,並與分別十年的小兒子重逢。然而這只是極微小的錯失,絲毫不影響此片的成就。

片末的字幕引述了昂山素姬的呼籲:「請用你們的自由,來促進我們的自由。」作爲一個有影響力的導演,洛比桑非常有力地做到了。緬甸的民主路坎坷,但緬甸的最少還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最少還有一個精神領袖。看看我們這個城市,看似比緬甸好,但所謂民主,全都是虛有其表,參選者滿口謊言,人格自是沒有資格與昂山素姬相提並論。緬甸人有他們的悲哀,但最低限度,他們還有希望,而我們一點也沒有。

The Descendants (2011) 繼承大丈夫

自《酒佬日記》(Sideways, 2004)後長達七年沒有新作,幾乎忘記了阿歷山大比恩(Alexander Payne)這個好導演和好編劇,然而看完本片,感覺便回來了,也想起了他的前作《薯嘜先生》(About Schmidt, 2002)和《酒佬日記》。三部片其實一脈相承,都是談論男人所面對的人生問題,大可稱之為美國版男人之苦三部曲。《薯》片講的是60歳的男人的苦惱,《酒》是40歳的中年危機,本片是50歳的婚姻與家庭問題,補回了空白的部份。三部片的題材其實都頗嚴肅的,但導演以一貫的喜劇手法以輕載重,把它們逐一審視。

男主角麥特(佐治古尼)的處境,與薯嘜先生有點相似,都是喪妻和與女兒關係疏離。但是兩片的着眼點不同,《薯》片着眼於步入晚年的男人的普遍問題,如退休、喪偶、對兒女的期望落空、對黃昏的人生的無奈等。而本片則着眼於中年男人的問題,如與妻子感情淡化、與青少年子女難於溝通、價值觀的迷失等。雖然都是喜劇,但有點年歳的男觀衆未必笑得開懷,因爲劇情或多或少都會擊中他們自身的問題。

片中的背景是夏威夷,但反映的大概是整個美國的社會問題:金錢掛帥、婚姻失敗、家庭疏離。編導的切入點非常簡潔有效,第一個鏡頭是麥特的妻子在海上遨遊,之後是夏威夷的街景鏡頭,觀眾第二次看到她時,她已經昏迷在醫院,觀眾第一次見到麥特時,他已經陷於危機之中。醫生告訴他妻子已不可能甦醒,麥特不得不把大女兒雅歷珊達從寄宿學校接回來,然後他發覺他已經無法和她溝通,更要從她口中得知妻子有外遇,另一邊廂又爲售賣家族地皮的問題而煩惱。編導把麥特放在他的人生交叉點上,然後問他:你有多愛你的妻子?你有多努力去守護你該守護的東西?

妻子紅杏出牆,對麥特而言,是驚愕多於憤怒。他想知道情夫是什麼人,多過想找他算賬。麥特費了很大的勁去找妻子的情夫,爲的不是要揍他一頓,而是想問他是否愛他的妻子。如果妻子愛這個男人,或者這個男人愛他的妻子,也許應該譲這個男人知道她的狀況,應該給他到醫院向妻子道別的機會。麥特甚至還有這種氣量。他仍然愛妻子,即使她對他不忠,因為他明白,是自己先疏忽了她。與妻子作別時他説,「Goodbye, my love, my friend, my pain, my joy」是情話,是道別,是諒解,亦是懺悔。

在片中,麥特要守護的東西,是家族土地,那是夏威夷一塊尚未開發的淨土,而且載有他們一家過去的回憶。觀衆當然可以説,麥特不賣地,是爲了報復情夫,但我相信如果那情夫能毫不猶疑地説他真心愛麥特的妻子,麥特也許便會原諒他,並同意賣地,譲他得益。然而情夫的遲疑出賣了他。這反而令麥特打定了主意,不再躊躇,他已失去了妻子,決不能再失去土地。土地象徴了一切未被污染、純潔美好的東西,包括了他對妻子的愛、對女兒的愛、以及與她們快樂的回憶。麥特明白到,就算得罪了所有堂兄弟,他也必須守護它,不能拿它去換錢,否則,他就真的窮得只剩下錢了。土地的擁有權只剩七年,但麥特説,「那麼我有七年時間去想出保留它的方法。」他對不起親戚,但對得起祖先,對得起夏威夷人。美好的東西都不可永久擁有,我們只能在擁有它的時候,珍惜它,並盡最大的努力、最大的勇氣去守護它、保存它。

這部喜劇未必會令人開懷大笑,但最少它是令人寬慰的。劇中的人物,就算有討厭的地方,到底還有人味。那個要求麥特帶小女兒登門道歉的師奶,她對道歉不滿意,但沒有大吵大鬧,説到賣地一事,更流露幾分憂慮。麥特的外父不斷呵責,麥特都盡量忍氣吞聲,不想損壞妻子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印象。大女的男友像個笨蛋,但認識深一點,還像個人。透過他,麥特也能體會到一點外父愛女的心情。妻子的情夫不肯到醫院,他的妻子還覺得有歉意,代替他探病,又願意原諒麥特的妻子。麥特拒絕賣地,堂兄極度不滿,但也沒有即時反目。片中的世界,誰都表現得理性、克制、自省,比起我們現在身處的城市以至國家都好太多。電影反映人生,而它所反映出來的,往往比被反映的美好。這就是電影令人嚮往之處。在這個紛擾的都市,電影,也是一片人間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