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香港人拍不來,香港電影人企圖探究《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爲何在香港如此成功,其實沒有多大意義,因爲即使我們瞭解了,我們也做不到,我們根本沒有那種編導和演員。這是「深層次」的文化差異,無法超越。就像爲甚麼香港只有書展而沒有誠品書店。反過來説,台灣人也一樣拍不出《功夫》或《無間道》。
台灣電影的另一個強項,就是藝術電影,以前候考賢、蔡明亮等的電影是重口味藝術,一般觀衆不易消化,但近年新一代的導演已逐漸改變,走向觀衆,不再曲高和寡,作品平易近人得多。林書宇的前作《九降風》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清新、簡約、精緻,很易閱讀,但亦有深意,是一部很有質感的電影。而新作《星空》,影像給人的感覺比前華麗了,但內涵仍然是質樸的,仍然是那一份青春的寂寞。
電影中幾乎所有角色都是孤單寂寞。爺爺(曾江)獨自在山上生活,父母則在離婚邊緣,分房而居。平安夜,小美(徐嬌)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間,悄悄地向不認識的小傑(林暉閔)説聖誕快樂。而小傑也好不到那裡,媽媽帶着他在逃避酗酒的丈夫,平安夜小傑亦只能在家裡窗前,遙遙地爲報佳音的行列伴奏。連那個在班上生事的男孩,大概都是暗戀着小美而妒忌小傑。誰都是隻影形單。生活在都市裡,大家這麼近,卻同時又那麼遠。
我們的心中都有一片燦爛的星空,渴望跟喜歡的人分享。然而我們的星空都缺少了一片,並不完整。幸運的話我們會遇到爲我們找到那失落的一片的人,填補了那空位。但我們永遠不知道他/她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或會不會岀現。那是誰也無法預料的。即使會出現,時間也很關鍵。太早出現,或會擦身而過。太遲出現,會錯過了良晨美景。況且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是微妙而脆弱的,美好的時光永遠短暫,感情會錯過,會消失。就像拼圖,遠看完好無缺,近看滿佈縫隙,一碰便會散落。反而死亡,能把感情凝結,只要不忘記,我們仍能在需要的時候,得到一點慰藉。小美的爺爺已經去世,但對小美來説,只有爺爺的擁抱,才是真實和有體温的。
林書宇擅於用含蓄的筆觸描寫複雜的感情,《九降風》中的阿彥和小湯、本片中的小美和小傑之間的關係,都是介乎友情和愛情之間,曖昧朦朧,又細膩動人。小美和小傑在山中迷了路,小美其實帶了手機,但她沒有説,因爲如果説了,他們的旅程便要結束了。我甚至懷疑,一開始,小美也是故意走錯路的。因爲她太寂寞了,只想小傑多陪她一會。但是她想不到因此淋雨而病倒了,錯過了跟小傑在湖上一起仰望星空的機會。因爲小美,小傑看到了自己的星空,但沒有和小美一起看到。小美病癒後,小傑已隨母親離開了,他們就是這樣錯過了彼此,只有在回憶中,留下了那最燦爛、最寂寞的星空。
林書宇的劇本帶一點哀愁,但並不悲觀。在《九降風》和本片的結尾,他都留給觀眾希望。在《九》中,小湯沒有參加畢業典禮,一個人帶着阿彥的棒球到棒球場去,那是他一個人的哀悼,但他在球場中巧遇了阿彥最喜歡的職業棒球員,還被邀請替他投球。那是給阿彥最好的禮物,亦是給自己最好的寬慰。在本片中,長大了的小美(桂綸鎂)再次在平安夜遇到了他,她終於知道,那個爲她找到失落拼圖的人,即使過了那許多年,也沒有忘記她。兩片的結尾,主角都是面對鏡頭,小湯奮力投球,小美喜極而泣,彷彿都在向觀眾説:「我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