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屆奧斯卡已塵埃落定,賽果十分「正常」。《社交網絡》賽前大熱,還真令人有點意外,該片不壞,但不對奧斯卡的口味,《皇上無話兒》(又一片商自以爲有趣的譯名)成爲真命天子,才符合奧斯卡的「傳統」。不過如果必定要二選一,我也會選擇《皇》,它整體上的確較《社》面面俱圓。我十分欣賞《社》的導演大衞芬查,但我並不認爲《社》是他的最佳作品,若要得獎,兩年前的《奇幻逆緣》更合理。芬查近年很明顯對未能得到奧斯卡耿耿於懷(看他在頒獎禮中愁眉不展便知一二),但即使真的憑《社》奪得最佳導演,也有太多幸運的成份,不是漂亮的勝利。我較看好他的下一部作品《龍紋身的女孩》,畢竟懸疑幽深的氣氛才是他的強項。雖然懸疑片/改編片也不是奧斯卡所喜,但如果多次與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失之交臂的馬田史高西斯也能憑改編香港的警匪片獲獎,大衞芬查爲甚麼不能?
雖然我喜歡《皇》多於《社》,但若我是評審,兩片都不是我的首選。我真正喜款的是《潛行凶間》和這部《黑天鵝》。這兩片堪稱是荷里活2010年的兩部奇片,可惜編劇和導演都沒有得到更多的肯定。如果這是我一個人的奧斯卡,我會把最佳編劇頒給《潛》,而把最佳導演和電影頒給本片。雖然本片也有被題名最佳電影,但誰都知這類電影是無緣得獎的,連黑馬也不是。因爲它的題材太灰暗了,由始至終,我們看到的,只是女主角妮娜(妮妲莉寶雯)無法自拔的崩潰過程,絲毫沒有一綫希望。劇本寫得仿如精神科個案,十分詳細,層層遞進,如同《潛行凶間》中的升降機,帶領觀衆逐步下沉到主角潛意識的黑暗深淵。電影是如此的令人不安、沮喪,劇情遊刃於劇情片和驚慄片之間,卻非常真實地揭露了人性的矛盾和幽暗。我們一方面是那麼的努力勝過別人,同時卻又那麼的害怕被人取代。我們有時是那麼的希望達到自己或別人的期望,以至於扭曲了自己。
妮娜在墮下舞台後説她感到了完美,好像説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演出的完美。然而,真的的那樣嗎?與其説她追求的是完美,不如説她以爲自己追求的是完美。不如説,她非得要藉完美的演出來証明自己的人生不可。否則,她所作出的犠牲,便會變得全無意義。她被選中成爲天鵝,但其實只是一只自小被母親飼養着的籠中鳥。她背負著母親的期望,希望彌補母親未能成爲芭蕾舞家之憾,每天的生活只是練習,沒有朋友、沒有愛情、沒有娛樂,甚至連慶祝獲選的蛋糕也不敢吃。爲了成為主角,她放棄了正常的生活。如果演出失敗,她便一無所有,最多只能像她母親那樣,生個女兒把自己無法達成的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其實她一早便已開始陷入精神分裂。裂縫在電影開始不久便已出現,她(白衣)乘地鐵去劇院,便第一次看見了像自己的人(黑衣),在她當選爲天鵝之前,黑天鵝早已如影隨形。黑天鵝不斷演化,最終令她出現了兩極的轉變。台上,她演活了角色,作爲一個舞者;台下,她走向了毀滅,作爲一個人。
芭蕾舞劇《天鵝湖》中,黑白天鵝是兩個人,但樣貌相同,通常由同一位演員飾演。本片劇本聰明之處,就是把黑白天鵝由台前搬到幕後,由具象變爲抽象,由獨立變成一體,由白變黑,把黑天鵝變成了主角。這個顛倒黑白前後裏外的意念,相當高明,編導也執行得出色透徹。很少驚慄片能達到這種層次,也很少劇情片能如此驚心動魄。此片譲人想起波蘭斯基的《魔鬼怪嬰》(Rosemary’s Baby, 1968), 同樣着力描寫女主角的恐懼,該片的女主角美亞花露,當年也獲得了英國奧斯卡(BAFTA Award)的影后,而妮妲莉寶雯亦同樣得到。
第一次看妮妲莉寶雯,當然是《這個殺手不太冷》(The Professional, 1994),已是一個惹人憐愛的美少女。然後由《甜心伊人》到《星戰前傳》,到《誘心人》、《V煞》、王家衛的《藍莓之夜》和《雙情路》,看著她長大,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演技也漸漸成熟,惟一直未遇到突破性的角色,直到本片,她終於化成美麗的蝴蝶,展示出令人驚艷的演技。此角色仿如爲她度身定做,很難作他人想,而她亦不負眾望,演繹得絲絲入扣,緊緊牽扯人心。一次演出能夠橫掃各大小獎項,不是常見的事,可見她的表現得到一致認同。事業有成,台下亦因此片遇上了未婚夫並懷孕,作爲看着她成長的觀衆,也能感受到一點欣慰。如果找尚連奴來頒獎,不知是如何情景?
導演戴倫阿羅諾夫斯基並未憑本片獲較重要的獎項,有點可惜,但他的表現其實一點也不輸給得獎者。本片最後一段,由妮娜出場到結尾,長達15分鐘,非常精彩。戲中台前幕後雙線並行,互相交纏,劇情高潮迭起。繁複漂亮的鏡頭、剪接和場面調度,一氣呵成直至最後一秒,才戛然而止,觀衆被搖憾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復。就憑這一段,阿羅諾夫斯基足以成爲最佳導演了,但礙於奧斯卡的偏好,落敗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翻閱阿羅諾夫斯基的往績,發覺他作品不多,卻佳作連連,屢獲提名,是非常有實力的導演,而且年紀輕,才不過42歳,比大衞芬查還要年輕7年,所以還有很多機會的。我很相信,他和芬查,終有一天,必定會把那擦身而過的奧斯卡小金人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