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啟銳蟄伏多年,一出手,便奪得柏林影展水晶熊獎「新世代」最佳影片,令人意外。此片懷的是六十年代初香港的舊,片中出現的事物,外國的年青評審未必能產生共鳴,但此片仍能得到他們的垂青,足見電影確是世界語言,能超越年代和文化的差異。其實作為香港人,看此片時感受更深,片中大量的物事(木屋、天台小學、門口開飯、借電話、看鄰居的電視、聽收音機、英文歌、月餅會、泛亞袋、飯壺等等),或多或少,都能勾起港人集體回憶。即使是年青一輩,最少也記得那些就在頭頂掠過的鐵鳥吧。
片名是「歲月神偷」,片中的神偷卻是弟弟(鍾紹圖)。他偷東西,固然是頑皮貪玩,但他所偷走之物,亦隱含了導演(兼編劇)甚至香港人的感情投射。最明顯當然就是英國旗,而片中對就讀英文名校的生活也充滿懷念之情。有點年紀的香港人,或多或少都會對以前英治時期的生活還有感情,儘管那時亦有那時的問題,例如無處不在的貪污。另一件被偷走的東西,是夜光杯,它象徵了過去的光輝──香港電影。片中,同期上映的還有著名西片如《賓虛》和《碧血長天》,但主角一家人卻選擇了《夜光杯》。那是一個港產片蓬勃的年代,那是一個一家大小進戲院看港產片還可以帶小孩進場的年代,俱往矣。夜光杯的魔法,已然失效。弟弟又偷走了金魚缸,但他不是用來養魚,而是戴在頭上扮太空人。然而導演讓觀眾透過金魚缸看到的,卻不是弟弟眼前的事物,而是整個香港的舊觀。這些東西最後往那裡去?都被丟進大海,被浩瀚的歲月淹沒了。
片中被偷走的最寶貴的東西,無疑是哥哥(李治廷)這個人物。他是美好的化身,所有好的東西幾乎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文武全才,品學兼優,又是運動健將,還懂得彈結他作曲,對熱帶魚也很有認識,連愛情,也純真得像少女漫畫。這個角色有點被過度美化了,但他代表的,正是那個年代的美德,純樸、勤奮上進、不肯言敗。他是香港之子,但他所代表的精神,已經失去,即使用所有其他偷來東西也換不回來。此片既是懷緬,也是哀悼。沒有東西是永遠有效的,現在香港人都深切體會了。
此片的卡士雖然不大,但十分有趣,很多導演串場,很多新人。整體表現相當出色,主角一家更全部得到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爸爸媽媽競逐最佳男女主角,兩兄弟則被提名最佳新演員。弟弟年紀很小,但演得很真實,有望像前兩年《父子》的吳澋滔般年紀輕輕便獲獎。任達華近年演技備受認同,今年還有兩片被提名最佳男主角(另一部是《天水圍的夜與霧》)。歲月也許已偷走了他的青春,但亦磨練了他演技。他以往被提名過幾次,都是杜琪峰系的電影(包括游乃海的《跟蹤》),不是警便是匪,而且都是杜琪峰電影的演法,較為低調內斂。但今次演一個截然不同的小人物,喜怒哀樂,皆有收放自如的發揮。經過歲月的浸淫,他的演技足可登影帝之位,只可惜今年他遇上了勁敵──《十月圍城》的王學圻,恐怕勝算不高。但任達華稱影帝,應是遲早的事。
雖說沒有東西是永遠有效,但最低限度,羅啟銳的劇本又再生效了。久別重逢才驀然驚醒,香港影壇還有羅啟銳(和張婉婷),他的劇本與眾不同,通常經過資料搜集,劇本寫實又不失浪漫,文藝又不失通俗。可能是經過長時間的琢磨,此片的劇本非常精煉,字字珠璣。例如對白就幾乎誰都有金句傍身,爸爸說做人「最緊要保住個頂」,他在颱風中力保屋頂便有明顯寓意;媽媽則說做人「最緊要信」,有信念,便能堅持下去,儘管是「一步難,一步佳」;哥哥也說了「第一才是嬴」和「沒有東西是永遠有效」;連貪污警也道出「在香港英文比中文重要」的明言。一方面,羅啟銳用了一些老掉大牙的比喻(例如賽跑跌倒、血濺鮮花),但另一方面他也用了一些簡單又意味深長的比喻,例如魚缸(哥哥和女友家中魚缸的對比)、或極少同時出現的兩條彩虹。所謂福無雙至,人生,只能一步難一步佳地前行。還有就是「苦海」,弟弟甘願把心愛的東西都投進海中,希望重見哥哥,只是苦海無邊,又如何填得滿?能夠寫出如此劇本的編導,在香港少之又少。羅啟銳也是香港影壇一度被偷去的人,看完此片,真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