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partures (2009) 禮儀師の奏鳴曲

《禮儀師の奏鳴曲》奪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是從1955年日本憑《宮本武藏》獲得該獎後首次,對日本人來說,是一個非常久違了的獎項,中間足足隔了半個世紀。這個獎對他們而言甚有意義:一、1951年黑澤明憑《羅生門》技驚國際,日本電影進入黃金時期,5年間3次在奧斯卡獲獎,但1955年後,雖被提名過11次之多,但都再與此獎無緣。二、有別於以前的得獎片,此片不是古裝片,比較不靠時代特色來取得老外垂青(看看我們中國和香港被提名過的電影便知道:《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英雄》和《霸王別姬》),也可以算做一項突破。三、1956年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並無提名,得獎電影是直接由電影學會選出,所以這次是他們首次「競逐」得獎,而且對手很強,法國的《The Class》在康城拿了金棕櫚,以色列的《與魔共舞》(Waltz with Bashir)又拿了金球,能夠擊敗它們獲獎,日人又怎不會喜出望外?導演瀧田洋二郎不算老,五十多歲,是日本資深導演,拍片無數,八十年代已開始冒出頭,但能夠超越前輩山田洋次奪得奧斯卡,可算幸運,不過獎到底是頒給電影而不是導演,也沒話好說,事實上個人也喜歡此片多於山田的《黃昏清兵衛》。

言歸正傳,雖說比較不靠時代特色,但此片中所見的入殮儀式,也是充滿濃濃的日本文化特色,自然比較吸引到美國人的注視,況且它的內容的確能夠超越國界,深深感動人心。如果外語片也能競逐奧斯卡最佳劇本,此片的劇本絕對有資格被提名。無論在劇情的發展或人物的心態,編劇都寫得很有層次,筆觸細膩、感情豐富而克制。一幕又一幕的入棺儀式,一幕又一幕的死別,絕不煽情,過程有哀傷也偶有幽默,悲傷過後,總有一絲溫暖。幾場主要的儀式,看著大悟(本木雅弘)專注地替死者更衣、裝扮,聽著久石讓如泣如訴的音樂,彷彿真的感同身受,令人不禁淚下。

編導對於大悟心路歷程的描寫,非常細緻。由在東京當職業大提琴手至回山形家鄉當納棺師,由被視為高尚的職業突然變成被鄙視的職業,極大的對比強調了主角的困境,也加強了他後來能看破偏見的「大徹大悟」,這可能也是主角名字的寓意。編劇不時利用大悟身邊的事物來表達大悟的處境,例如大悟首次「送行」的並不是人,而是章魚,死去的章魚被他拋回水中,是極為失敗的處理,也預示了大悟接下來的困難。後來大悟又看見逆水而遊的魚,失敗而死去的魚隨水漂流,也是隱喻大悟當時的困境。第一次處理屍體後,大悟看見死雞後便嘔吐大作,但當他第一次明白到這種職業的意義後,他便能在儀式後與社長一同吃死者家屬送的食物。

除了大悟,劇本對其他角色皆有照顧,幾乎每一個角色,包括社長、女職員、浴場老闆娘、浴場的50年老客,甚至只有暗場交代的父親,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都是孤單一人生活,大多透著幾分寂寞。有一場戲講大悟、社長和女職員三人過聖誕,寫得甚好,那時大悟的妻子因為不能接受他的職業而返了娘家,三人俱無伴,在公司互相慶祝,大悟為他們演奏大提琴,普天同慶的日子,他卻選了一首幽怨的樂曲,社長和女職員同是天涯淪落人,又怎不共鳴?接著是一段蒙太奇,交代大悟獨自生活,努力工作,背景音樂悠揚起伏,穿插大悟在田間獨奏的片段,不知不覺間,觀眾亦能體會大悟的心情。

相對於大悟的角色,妻子美香(廣末涼子)這個角色便較為不討好,大悟不願辭職,她便回了娘家,知道有了小孩而回來時,她心裡仍然希望大悟辭職,不過在她親眼看到丈夫的工作終於開始領悟,最後亦能堂堂地告訴別人自己的丈夫是個納棺師,回答了她自己之前向大悟的提問。其實戲中的人物都能在看過儀式後改觀,說明要摒棄偏見不難,視乎人是否願意去理解而已。至於主題,與其說此片是關於死亡,不如說此片是關於尊重:尊重往生者、尊重別人、尊重自己、尊重職業。本片的題材雖觸及死亡,但並不灰暗,最後一場,大悟把石頭轉交給尚未出世的小孩,便有讓新生取代死亡之意,然後畫面曝白,有別於一般電影的淡出,亦是代表未來的光明。

Slumdog Millionaire (2009) 一百萬零一夜

導演丹尼保爾憑此片在奧斯卡大勝,實是眾望所歸。保爾在荷里活的發展一直不算如意,可能來自英國的導演都有一份自尊,不甘被荷里活同化,卻又未必有荷里活片的製作費,拍出來的電影都帶著一種英國味(主要是透過攝影)。對影迷來說,這種有別於一般荷里活片的感覺可能很有味道,但對一般看慣荷里活片的觀眾者卻可能因為未能適應而抗拒。他上一部片《太陽倒數》(Sunshine 2007)算是主流科幻片,其實拍得也不俗,但由於製作較小,卡士不大,特技一般,並未獲很大的認同。今次他索性放棄卡士,只用低成本,沒有包袱,反而揮洒自如,回復了《迷幻列車》時的最佳狀態,拍出叫好叫座的佳作,大大吐氣揚眉。(報導還說他可能會成為下一部占士邦電影的導演哩。)

此片在海外一直大熱,獲獎無數,奪奧斯卡的呼聲很高,我相信香港的片商更特意安排此片在奧斯卡頒獎後才上映,希望借助奧斯卡的聲勢,彌補沒有卡士的不足,可謂精打細算。此片劇情扣人,根本不需要大卡士或大製作,一切回歸以戲劇為本,只要一開始看,便會被吸引著看下去。如果問《奇幻逆緣》輸了甚麼,也許就是輸在不夠接近大眾,反觀此片不扮高深,既有引人情節,又有深刻寓意,適合不同類型的觀眾。好電影不是本應如此嗎?雅俗共賞才是電影藝術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面,此片在奧斯卡得獎,也可以看出奧斯卡的評審越來越開明。回顧一下,2006年他們把最佳導演頒給了華人(李安),而且得獎的電影是《斷背山》,一部同志電影(雖然該片沒能得到最佳影片);2007年他們把最佳電影頒給了一部改編自港產片的驚匪片《無間道風雲》;去年的最佳電影是近乎驚慄片風格的《二百萬奪命奇案》;今年也把大獎頒給一部無論在導演手法、攝影、剪接、甚至音樂都與傳統奧斯卡得獎電影大相逕庭的英國片,而且這些不同部門也各自獲得獎項。

以劇情片來說,本片劇本的結構非常精密,情節緊扣人心,能夠奪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絕非僥倖,《奇幻逆緣》敗在它手上,也不冤枉了。故事一開始便是主角澤牟被警察嚴刑拷打,逼問他為何他能神奇地答中所有問題,如何作弊,澤牟向警察解釋,他懂得回答問題,是因為他以前的生命中曾經遇到過問題的答案,於是開始憶述他的坎坷的童年。論架構,這種從結局前開始倒敘的敘事模式經常出現,但把往事用問答遊戲來串連,卻是新穎有趣的手法。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茶水仔」為何能夠答出教授醫生律師都答不出的問題?這個設定本身便具有懸念,能引起觀眾的興趣。而電影告訴我們的原因,是命運,其實是機緣巧合。問題與主角的人生重疊,是一百萬分一的偶然,是或然率的結果。這可能也就是香港片名「一百萬零一夜」的意思,暗示故事比「一千零一夜」還要「天方夜譚」一千倍。(香港片名有其字面上的華麗,也有其含意,但我寧取較笨拙的直譯「貧民百萬富翁」,因為香港片名根本不是翻譯,甚至也不是意譯,而是借題發揮,另取片名,有違原意,亦失去了原片名的用意,即將 Slumdog 與 Millionaire 並列造成矛盾和對比,從而產生「貧民又怎會是百萬富翁」的懸念。)

編劇聰明的地方,是安排了幾條澤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而這幾條問題,亦發揮了各自的功能,編劇比澤牟更懂得好好利用那三個錦囊。第二條問題,簡單到誰都猜到答案,但澤牟不懂,選擇問觀眾,交代出澤牟並非神童,亦非出術,不懂便不懂。第七條,問英國一個地方在那裡,澤牟也不直接知道答案,他只是靠工作上所知而推理出答案。編劇用這兩條問題,平衡了故事的不可能性。第九條,澤牟選擇50/50,主持人暗地向他提示,但澤牟選擇不相信他而過關。本片用了不少筆墨來描繪這個主持人,他虛偽、陰險、憎人富貴厭人貧,他看不起當「茶水仔」的澤牟,侮辱他、算計他、誣捏他。但是澤牟在他面前不自卑、不惱怒,冷靜應對,最後更識破他的奸計。這條問題,是澤牟與主持人的對決,也是誠實與狡詐的對決。第十條,問三劍俠中第三個劍俠的名字,「三劍俠」這個伏筆漂亮地再次登場,小時候他稱自己、哥哥沙林和戀人Latika為三劍俠,然而他不知道他們名字。他選擇問哥哥沙林,聽電話的卻竟然就是他一直尋找的戀人Latika!這條問題巧妙地匯合了愛情和問答遊戲兩條故事線,而且同時將兩條線推至高潮,精彩萬分,戲內戲外的觀眾也替澤牟大為緊張。

至於主題,本片的主題呈多面性。原著小說的作者是印度人,所以故事發生在印度,片中觸及了不少印度的社會問題如貧民窟、宗教衝突、乞丐集團、售賣處女、黑幫仇殺以至印度的變遷。而澤牟用盡方法找Latika(包括參加問答遊戲),說的是不離不棄的愛情。兩兄弟選擇了不同的路,是善與惡的對照。但我認為最主要的,卻是整個問答遊戲過程所暗喻的人生。澤牟成為勝利者的過程說明,一個人能走到多遠,主要是看他過去的有沒有累積經驗、知識和智慧,做事能否堅持到底,能否避過對自己心懷不軌的人的陷阱,但最終的成功,還得靠一點運氣。當Latika也不能告訴澤牟答案時,澤牟只能碰運氣。現實世界,亦是如此,這也是導演本身的寫照。丹尼保爾拍此片時,有想過會得到如此巨大的成功並奪得奧斯卡嗎?我敢說他沒有。但他憑著過去累積的一切,拍出只要遇上運氣便會成功的好片。然後,他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