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誰比李安更將適合張愛玲?李安對女性心態的理解、對文學小說的解讀、對駕馭電影劇本的能力、對演員的獨到眼光,令他拍出傳世的傑作。《色,戒》是難得一見的佳作,成績不下於《斷背山》,奪得威尼斯的金獅獎,是實至名歸。
李安厲害之處,在於他能把編導演結合得近乎天衣無縫,他從來不用型式化的劇本結構,也不用風格化的攝影或剪接,也不用強烈個人風格的電影技巧,只用最純粹的戲劇和人物,但他的電影卻渾然天成,能夠把觀眾引進電影的世界。李安說他看了《斷背山》和《色,戒》的原作後揮之不去,我們看了他的電影亦類同,李安的電影,直達觀眾的心靈。
李安對原作的理解很深入,因為原作很短,他有很多空間去把本來三言兩語的劇情戲劇化,很多地方甚至比原著更好。編劇王蕙玲跟李安多次合作,深得李安處理戲劇之道,寫出超越原著(劇情人物上)的電影劇本。編導能夠準確抓住原著的細微之處,然後適當的加以潤飾、發揮,例如王佳芝(湯唯飾)和鄺裕民(王力宏飾)的關係、王佳芝犧牲自己卻遇易先生(梁朝偉飾)撤離香港的懊悔、甚至王佳芝與易先生的性關係,在原著中其實都很簡略,但劇本把它們畫龍點睛了。人人津津樂道的極為大膽的床上戲,原著中也是很隱晦的。單論劇情,李安其實也可以遮遮掩掩便算,但他把點題的「色」赤裸裸的拍出來,當然不是為了製造話題,而是為了表達王佳芝(以至張愛玲)的心態。易先生/王佳芝越色,關係越扭曲,王佳芝/張愛玲越恨。張愛玲雖是文壇才女,在那50年代大概也不敢寫出來,唯有用文字側寫,但李安是用鏡頭講故事的導演,而且在這個年代,以國際電影的尺度,不明拍是沒有力的。李安更進一步利用床戲去交代二人的關係的發展,由第一場王佳芝被性虐到第三場反客為主,再透過王佳芝對老吳的剖白,道出王佳芝的恨。李安把隱藏在小說後的張愛玲看穿了,「妓」兩次在電影中出現,賴秀金告訴她只有梁閏生有性經驗,王佳芝馬上說是跟妓女。後來易先生叫王佳芝在有藝妓的日本酒家見面,王佳芝也說易先生把她當妓女,此場也是原著所無。
李安一方面把原著的底蘊拍出,另一方面也把王佳芝和易先生美化和立體化了,電影中在香港時的王佳芝較為純真被動,她原本甚至沒有打算參加劇社,但小說中,「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易先生上釣,回到住所,「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易先生比小說中更是有人性得多,他不去黑的地方,失去了「活著」的感覺,拷問亂黨後會覺得內心痛苦,聽王佳芝唱歌會流淚,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愛著王佳芝,他親手處決了她,只能回到她住過的房間,撫床難過。易先生離房,李安把鏡頭推向床,見易先生站在門口的影子,回頭再望一眼才離去,煞是令人黯然,也許有觀眾因此便能原諒了易先生罷。
在劇本新增的地方,文學性也不輸原著,對比的運用,比比皆是,例如王佳芝由不吸煙到吸煙,第一次與易先生吃飯留在酒杯上的口紅和最後一次等易先生留在咖啡杯上的口紅,穿上新造的旗袍後易先生叫她穿著到最後戴上鑽戒後易先生叫她戴著等等。易先生送她鑽戒是原著劇情,但編劇巧妙地發展出一段誤導劇情,讓王佳芝/觀眾感到意外,加強了王佳芝對於易先生是愛著她的相信。編劇也保留了原著的結構優點,即以打牌開始、打牌作結,影片的時空其實是同一天,往事都是倒敘。原著的架構實在好,開頭見王佳芝打牌,沒有鑽戒,易先生回來,向王佳芝使眼色,王佳芝到了咖啡店卻打電話通風報信,至此故事便很有效地設定好了:偷情、暗殺、鑽戒。相對於《斷背山》,《色,戒》其實更難寫,同性戀一般觀眾也能理解接受,但王佳芝與易先生的關係並不純潔,要取得觀眾的領會較難,但李安做到了。
李安作為導演還有一個很大的長處,就是選角和指導演員的演出,在他的電影中,一個個演員綻放異彩,《臥虎藏龍》的章子怡、《斷背山》的希夫烈達和積基倫荷、《色,戒》的梁朝偉和湯唯。梁朝偉和湯唯的演出無可挑惕了,由內心戲到床上戲,都演得收放自如。明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他倆很難不嬴最佳男女主角吧。陳沖也把一個闊太演得出色;王力宏雖也不俗,但未見突破。有趣的是,梁朝偉和梁家輝洋名都叫 Tong Leung,老外一直搞亂,現在梁朝偉繼梁家輝的《情人》(l’Amant,1992)在國際性的電影中作大膽演出,老外不知會否更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