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無堅不摧的電影。説的不只是它能橫掃各電影獎項,更是它那直搗人心的力量。哪怕你是鐵石心腸,都會碎掉。它客觀、冷靜、而且真實得可怕。電影中的處境,随時都會發生在我們的身邊甚至我們自己身上,只要想像一下自己是片中的男主角或女主角,便能感受到那種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此片的片名開宗明義就叫做「愛」,但在絕望之中,究竟怎樣才是愛?編導米高漢尼卡提出了一個難題,然後証明了它無解。如果我們接受不那個答案,以爲愛必定能夠戰勝一切,也許只是我們還沒有真正瞭解了問題。此片的成就,遠遠超過《ARGO救參任務》,如果它不是外語片(並已獲最佳外語片),它必然就是今屆奧斯卡的最佳電影。
此片的劇情幾乎全都在兩個主角的家中進行,而且都是生活瑣事,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十分透徹細緻。編導甫開場便交代了結局,然後再引領我們去看,是甚麼導致了那樣的結局。他的手法非常理性、低調,很小心地略去很多不必要的、或會流於煽情的場面。例如女主角安妮(艾曼紐麗娃)發病,我們只看到她第一次出現病癥時的情況,而沒有看到她兩次中風時的情形。又例如男主角喬治(尚路易坦帝尼昂)解僱第二名看護,我們也沒有看到他發現妻子被不善對待時的憤怒。即使在他咀咒那看護將來也會被同樣對待時,他的情緒也是十分平靜的。由始至終,喬治都是理智的。他的選擇,絕非一時衝動,更不是早有預謀,只是已經到達了那條無形的界限。愛,必須改換形態,方可存在。
喬治和安妮並非孤立無援,首先,他們的經濟狀況不壞,擁有寬敞的居所,亦有聘請看護的能力,然而好看護難求,第二名看護對病人毫不尊重,喬治只好把她炒掉。他們也有女兒和學生,編導借這兩個人物,簡潔準確地道出了第三者的普遍態度。學生來探望他們,與其説關心,不如説是履行義務,更按捺不住好奇,妄顧安妮的感受,追問她的病況。安妮不想多説,亦想保持一點老師的尊嚴,只好打發他去彈琴。女兒來探病,卻只顧談自己的事,或地產投資,雖然她也真的關注母親的狀況,卻是愚昧無知。她毫無根據地相信必定還能夠做些甚麼,相信必定還有更好的方法,然而並沒有。那一場父女對話寫得非常精到,喬治説:「爲甚麼我要向妳報告呢?妳以爲妳是誰?」「妳想談甚麼?你想帶她回家嗎?還是要送她去老人院?」無論有多關心,實際上局外人幫不上甚麼忙,正如喬治對女兒所言,她的擔心對他來説沒有意義。
對喬治來説,唯一有意義的是安妮。但是安妮卻已無法回應他的愛,他們之間的連繫被無情地切斷了。像斷了綫的風箏,只可能越飄越遠,或墜落。編導細心地把其他因素排除,目地就是要驗證這份愛。對於喬治的心理狀況,編導描寫得很仔細,手法亦高明。例如有一場編導用了頗長的鏡頭來叙述看護替看護換尿片,那時安妮尚未失智,感到十分難受、屈辱。緊接的卻是一個較爲年青的她在鋼琴前優雅地演奏的鏡頭,原來是喬治在書房中的回憶。兩個鏡頭中的安妮,是雲泥之別,那巨大的變化,令人感慨萬千。就像我們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平凡的老婦,竟然就是《廣島之戀》(1959)中那個充滿氣質的法國美人。昔日的美好,俱已付諸逝水年華了。
實際上此片的只有一個場景,就是主角的家。即使主角外出,鏡頭也沒有離開。家,成爲了一個困局的象徵,進去之後,便無法脫身。鴿子飛進家中,喬治譲牠飛走,反映他渴望脫離困境。片末,鴿子再來,喬治用被子來套牠,花了一番氣力才把牠捉住,他氣喘吁吁地坐在椅上,把牠温柔地抱在懷中。他累了。但是他必須捉到牠,然後放走,否則牠也會被困,直至死去。鴿子就是安妮,喬治必須用最後的力氣去拯救牠(她)。最後,我們終於看到喬治和安妮一同離家出外了,這個鏡頭巧妙地呼應了片初他們一起去參加演奏會。也許這個鏡頭只是一個flashback,但我只願相信他們得救了,像那隻鴿子,重獲了自由。